2021年11月底，随着电商业绩的下滑和项目解散的危机，一股寒风在公司中蔓延。同时，我不幸感冒发烧了，伴随着左侧颈部的淋巴结肿痛。最严重的时候，淋巴结肿痛到我头都无法转动。
我断定又是淋巴结炎了。这不是我第一次出现淋巴结发炎，两年前去甘肃自驾游时，也出现过类似的情况。
试管里漂浮的小肉条
是从我颈部穿刺出的新鲜组织
一周后，感冒发烧痊愈了，我也因项目解散被裁员了。但是左侧颈部淋巴结肿痛的地方，始终有一个肿块。观察两个月后，我又去做了彩超，显示“反应性增生可能”。又过了两周，在伴侣的劝说下，我挂了市里一家三甲医院耳鼻喉科的专家号。
面对我的病情，医生表现得十分谨慎，安排我做了咽喉镜检查和淋巴结穿刺检查。
穿刺结束后，医生给了我伴侣两个试管。试管里一缕缕漂浮在液体中的小肉条，便是从我颈部穿刺出的新鲜组织。
淋巴结穿刺的样本丨作者供图
没想到这次并无任何心理准备的穿刺，会成为接下来一年求医的肇始、六次穿刺的开端。
等待结果的期间，我接到一个电话，当时我正在新公司出外勤。电话那端说：“你甲状腺之前有问题不？”
我迷茫地回答：“没问题啊。”
电话那端又说：“确定没问题？”
我：“对啊，有什么问题吗？”
电话那端：“没什么，就是问一下。”
然后挂掉了电话。
我什么都没多想，继续投入工作。回到公司后，我手机上收到了一条报告：“见成片异形细胞，结合穿刺部位，倾向癌转移，甲状腺乳头状癌转移可能，请结合临床。”
第一次左侧淋巴结穿刺病理检查结果丨作者供图
没找到原发灶
我又做了三次淋巴结穿刺
找了个双休日，我挂了另一家医院头颈外科的专家号。医生接过我的穿刺报告，目光凝重起来。他开门见山地说：“你这个要做手术啊，很严重，手术面积不会小，甲状腺要整个拿掉，周边脖子上的淋巴结要清扫，手术后遗症……”
他站起来，抬了抬双臂，向我演示：“手臂可能会抬不起来；有些人会终生缺钙（手术可能会损伤或切除调节血钙水平的甲状旁腺，导致低钙血症），要一辈子输钙。”
未曾想过会这么严重，我一下子愣住了：“可以不做手术吗？”答案是否定的。
陪同来的我爸问：“会不会有穿刺出错的可能性啊？”
医生说：“基本不会错。”
我爸坚持把穿刺的样本送来这个医院再检一次，于是医生开了借样本的申请信，同时开了本院的彩超和CT。
从第一家医院借出的组织切片丨作者供图
再次检查的结果，毫无悬念仍是乳头状癌细胞。但彩超结果却很奇怪，超声医生犹疑地给了我“TI-RADS：0”的评级，因为甲状腺双侧并没有明显占位。增强CT结果也显示：左侧甲状腺有“可疑小结节”，双侧颈部有“肿大淋巴结”。而这个“可疑小结节”，实则是一个已经存在多年的、评级为2的良性小结节。
超声检查评估甲状腺结节的TI-RADS分类（参考资料2）丨自制
医生看完结果后说的话，隆隆地回响在我的脑海里：“你这个麻烦了，甲状腺找不到不好的结节，有可能是弥漫性硬化型的，就是看上去是好的，但其实整个甲状腺都是癌细胞。”
诊室的气氛再次沉重下来，我不理解，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症状，为什么会被判定为“整个甲状腺都是癌”呢？
在医生的安排下，我又进行了右侧淋巴结穿刺，结果并未发现癌细胞。我爸怀疑第一次穿刺搞错了，于是在我们的强烈要求下，又重新对左边淋巴结做了穿刺。熟悉的针头再一次刺破皮肤，在皮下负压抽吸了3次，熟悉的痛感，我忍痛看着明晃晃的天花板……结果出来，没有找到肿瘤细胞。
这个结果让我爸非常高兴，这证实了他的判断。医生也不好说什么，让我先不做手术，保持观察，3个月后复查彩超。
然而我内心却并不认为第一次穿刺是乌龙事件。穿刺可以证有，但不能证无啊。本想痛痛快快地解决这个病，却这样搁置下来。但是，我心中最大的疑虑，仍然在于我的甲状腺上找不到原发病灶。
2022年6月复查彩超，结果仍只有左侧甲状腺那个已经存在多年的、评级为2的良性小结节，淋巴结无异常。之前的种种仿佛只是做了一场梦。
11月再次复查彩超。这次的彩超医生在听完我复杂的就诊经历后，认认真真地扫了一遍颈部，还指着屏幕上的图像给我看：“左边这个淋巴结看上去不太好，椭圆形的，有钙化，你还是再去检查一下……”我看着屏幕中央那个显眼的、真切存在的椭圆形，醒悟我不是在做梦。
我重新坐回了医生的诊室，重新做彩超，重新对左边淋巴结进行穿刺。这次穿刺结果发现乳头状癌细胞，且有BRAF基因突变，提示肿瘤恶性程度高。
而彩超过程则十分玄幻，听完我的穿刺经历，彩超医生卯足了劲，似乎一定要在甲状腺上找到一个异常的结节。她一边扫着，一边说着奇怪，喊我起身又喊我躺下，最后不服输地揪出右侧甲状腺极外侧一个位置刁钻的结节说：“我充其量给个4a吧！”
医生看了这次的结果后就开了住院单，他说：“你这比较麻烦，可能要清扫双侧淋巴结。”我爸试探地问：“这个手术不小是吧。“医生说：“这个手术不是不小，是很大。”
回家后，我就一直等待着手术通知。医生明确告知，手术床位要排队很久，至少要过完年才能入院。等啊等，等完了过年，又等完了元宵，已经过去了两个月，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经验丰富的超声医生找到了原发灶
回想起最后一次彩超时医生“一定要找出点什么来”的劲头，我觉得有些不安。虽然好像揪出了一个结果，但“充其量”这三个字又显得结果有些牵强。我的甲状腺，到底哪里有恶性结节呢？
我又开始在网上检索，发现了一位病友都很推崇的彩超医生，在我第一次穿刺的那家医院工作。于是我找这位医生加了号。
惊喜的是，这位超声医生很快就找到了我寻找了一年的原发灶！他说，像我这种找不到原发灶的情况，可能是因为结节太小，也可能是因为位置不寻常。如果在甲状腺上找不到，就要沿着甲状腺竖直向上找。
他让我抬头，我感受到凉凉的探头从甲状腺慢慢往上、再往上，最终在下巴处停顿了。他温柔地说：“找到了，应该是这个。”
我疑惑不已：“这里有甲状腺吗？是转移还是原发灶？”
他给我画了张简笔图，解释说人的甲状腺是从舌根开始，慢慢下沉到我们所熟知的位置的。我的可能没有下沉完全，在下沉路线上残留了一些甲状腺的腺体，这便是原发灶。他说我的情况非常少见，为了多留些影像，拍下了二十多张彩超照片。同时，他还说不像是弥漫性硬化型乳头状癌，并且右侧甲状腺极外侧包膜下也没有结节。
最终，彩超报告的结果是“气管前近颏下结节样病灶，异位甲状腺结节？”。
关于甲状腺的发育过程，我还是第一次得知。我如释重负，像一个推理游戏终于圆满找到了真相！
穿刺的位置在左侧颏下丨作者供图
一周后这位超声医生给我做了穿刺。可能因为我情况特殊，医生格外重视，结果出来得飞快，当天就查到了，确诊有乳头状癌细胞。
第五次淋巴结穿刺结果丨作者供图
这次就诊是我病情诊疗的转折点。现在回想起来，我依然激动不已。
接着，我找到了心目中理想的头颈外科医生来做手术。
这位医生见到我，首先检查了我的舌根，告诉我异位甲状腺最多发的部位是舌根，好在我舌根是正常的。医生进一步触诊后，在我的颏下摸到了异常结节。他手术经验很丰富，但仍说我这样的病例一年也碰不到几例。当天我看的是联合门诊，还有一位核医学科医生在，于是我被紧急安排了全身CT，一路迅速做完了检查。
手术方案定为甲状腺全切加左侧淋巴结清扫。我问右侧淋巴结是不是也要清扫。他说手术只清扫穿刺确认过的淋巴结，如果担心右侧有问题，可以再去找超声医生穿刺。
于是我再次见到了那位温柔又厉害的超声医生。算下来，这是我求医路上第六次淋巴结穿刺，按每次至少穿刺3针算，我至少被穿刺了18针。为了稳妥，这次他给我穿刺了四针，并说祝愿我的右侧淋巴结是好的。第六次穿刺结果出来，未见恶性，承借了吉言。
手术定在了十五天后，今年3月中旬。手术前我好好洗了个澡、吃了顿火锅。手术当天清晨，城市还未醒，我爸和伴侣送我去医院，高架上看见初升的太阳，红彤彤的，正好挂在车窗的前方，祥和且温暖。
入院那天的朝阳丨作者供图
手术是成功的！
手术室里放着轻松的歌，气温和气氛都刚好。打完留置针输入麻醉药后，我头昏昏沉沉的，说了句“好晕啊”就睡着了。做了好几个美梦，直到在苏醒室被拍醒。手术从十一点半做到下午三点半，时间比我预想的要短。
医生说左颈淋巴结都清扫干净了，然后他给我们看了切除物的照片，这时我才清楚地看到自己甲状腺的样子，颏下的那部分腺体连着甲状腺，呈长长的锥状，顶端圆圆的；至于切下来的淋巴组织，看着像一块烤肉店的生牛排。
尽管有心理准备，术后还是有很多不舒服的地方：脖子连着两根引流管，晃晃荡荡的，动作要格外小心，怕管子漏了（确实漏了一床单）；打嗝时，嗝就卡在了喉咙处然后散开，一阵闷痛，偏偏还一直打嗝；睡觉无法侧躺，躺下起来都要扶着脖子；左耳、左侧脸、左颈和左肩都失去了正常的触觉；左肩失去了力气，无法侧平举；减张器严重过敏……
但最难捱的，是呼吸道的剧痛，连呼吸都带着令人颤栗的痛！平躺下时，呼吸道受到压迫，形成震耳欲聋的呼噜，我自己都被吵醒，无法安眠。甚至有一晚，我明显感觉呼吸困难，那也是我住院后唯一一次哭泣。
伴侣帮我梳头，发现了一根白发，那根白发让我有些心酸。我莫名地在疼痛中胡思乱想，害怕自己再也无法回归正常生活。以前我甚至期待生病，能有一个在繁重的工作中喘息的机会。但是面对病痛，我才发现自己是如此地害怕被剥夺正常生活的自由，比如饮食的自由、侧躺的自由、出行的自由，甚至排泄的自由。所以，健康的身体是一切的基础。
术后第三天，电视台来采访我的主刀医生，医生邀请我作为病人，拍摄了一些谈话画面丨作者供图
在医院住了5个晚上，我出院了。回家后，扑面而来的熟悉气息让我真正放松下来。我开始每天吃优甲乐。术后一周，嗓子的剧痛消失了，颏下的肿胀也有所缓解，我能吃下一些米饭了。渐渐地，我可以侧躺睡觉了，可以抬手扎低马尾了，头可以转动更多了，过敏退下去了，重新吃到了诱人的薯片……我的心态也渐渐稳定，因为对生活的掌控感又回来了。
术后淋巴结的病理检查结果丨作者供图
一个月后的复查带来了好消息：左颈部淋巴结摘取了三十多个，只转移了一个，术后钙水平也正常，不用额外补钙，对此我十分感谢医生精湛的技术。医生还说，我的病例已被写成了论文，将来会在杂志上发表。
到了术后五十多天，我的左耳到肩膀一侧时常会触电般发麻，但已有轻微的触觉；颏下牵扯感强烈，吞咽有扼喉感，据病友说会持续很久；左肩力量仍缺失，一用力就酸痛不已，在缓慢复健中；高音调不上去，吵架只能用浑厚的低声。没有其他不适，我已能正常生活，也习惯了每早的优甲乐。毕竟，人一生要依赖的物品有那么多，还差多一个小小的药片吗？
术后50天，一切都在慢慢好转（图片左侧为我的左侧）丨作者供图
为了消除右侧淋巴结的隐患，我在术后又进行了碘131的治疗。这段病史，从偶然发现、迷惑丛生、踌躇不前，到云开月明、披荆斩棘，再到现在终于进入尾声，可谓是一波三折。但比起其他二刀、三刀、远端转移的病友，我已经幸运太多。
医生点评
赵军 | 山西白求恩医院甲状腺外科 主治医师
作者的看病之路从颈部肿块的穿刺开始，确诊为甲状腺癌转移，但在正常的甲状腺位置内又找不到甲状腺癌结节，之后经过反复多次穿刺、彩超定位，艰难找到“真凶”，“异位甲状腺结节”被成功捕获，最终接受了规范的治疗。
作者的就医之路提示，很多时候我们对异位甲状腺的认识还不够。异位甲状腺是一种胚胎发育缺陷引起的较罕见疾病，目前病因不明，多数学者认为胚胎期甲状腺下移过程异常是其发生的主要原因。正常甲状腺位于甲状软骨的前下方、气管两侧，呈蝴蝶状（见下图）。异位甲状腺则可发生在甲状腺下降沿线的任何部位，例如气管、食道、胸骨等部位，最常见于舌根部。
正常甲状腺位置丨腾讯医典
那么怎么确定这些部位的异常肿块是甲状腺组织而不是其他组织呢？有两个办法，一是作者所做的穿刺病检，找到甲状腺正常的滤泡细胞，那这个肿块就是甲状腺组织了。另一个办法是甲状腺核素扫描，如果肿块跟甲状腺组织一样有“吸碘”功能，那么就要高度怀疑是异位甲状腺。庆幸的是作者最终找到了异位甲状腺的位置，并在穿刺活检后确诊为甲状腺癌的原发病灶。
甲状腺癌是最常见的内分泌肿瘤，近年来其发病率在全球范围上升，一些研究认为甲状腺癌发病率的升高归因于超声诊断灵敏度的增加、甲状腺横断面成像的应用以及甲状腺细针穿刺活检的日益普及，另一些研究则认为环境及心理压力因素也与甲状腺癌发病率升高有关。
甲状腺癌可以分为分化型甲状腺癌和未分化甲状腺癌，其中分化型甲状腺癌约占99%，包括乳头状甲状腺癌（文中作者的病理类型）和滤泡性甲状腺癌。目前，分化型甲状腺癌的主要治疗方法以外科手术为主，辅以内分泌抑制治疗和放射性碘治疗。一般情况下，分化型甲状腺癌的预后良好，病死率较低，有较长的生存期。临床上，要根据病人的具体情况，制定个体化的治疗方案以及术后随访方案。
总的来说，如果发现了甲状腺结节或者甲状腺癌，一定要前往正规的医疗机构，经过规范的诊治，以获得满意的治疗效果。
参考资料：
[1]中华医学会内分泌学分会,中华医学会外科学分会甲状腺及代谢外科学组,中国抗癌协会头颈肿瘤专业委员会,中华医学会核医学分会,中国抗癌协会甲状腺癌专业委员会,中国医师协会外科医师分会甲状腺外科医师委员会,中华医学会超声医学分会.甲状腺结节和分化型甲状腺癌诊治指南(第二版)[J].中华内分泌代谢杂志,2023,39(3):181-226.DOI:10.3760/cma.j.cn311282-20221023-00589.
[2]甲状腺癌诊疗指南（2022年版）[J].中国实用外科杂志,2022,42(12):1343-1357+1363.DOI:10.19538/j.cjps.issn1005-2208.2022.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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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胡为乎
编辑：小艾、黎小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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