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侨网 特稿评论 打破西方輿論霸權,全球南方國家面臨“三大戰役”

打破西方輿論霸權,全球南方國家面臨“三大戰役”

當地時間2023年7月25日,中央外辦主任、外交部長王毅在南非約翰內斯堡出席金磚國家安全事務高級代表會議期間,就加強“全球南方”國家合作提出四點主張。他表示,獨立自主是“全球南方”的政治底色,發展振興是“全球南方”的歷史使命,公道正義是“全球南方”的共同主張。

最近一段時間,“全球南方”成為國際社會關注並討論的議題。從金磚國家討論擴容到越來越多的發展中國家棄用美元,美國主導的全球秩序似乎正迎來巨大的變革。發達國家為何要在金融領域掀起對這一秩序的反抗?在全球輿論及意識形態領域,美國主導的國際秩序還有哪些深刻且持久的桎梏,該如何破除?

2023年5月,在以“傳播,為了團結”為主題的全球南方國際傳播論壇期間,觀察者網(下稱記者)專訪了三大洲社會研究所執行董事、印度學者維杰·普拉沙德先生,就發展中國家面對當今國際秩序提出的挑戰,輿論與話語權的三場鬥爭以及拉美左翼等話題展開交流。

維杰·普拉沙德先生接受觀察者網專訪

記者:從金磚國家討論擴容到發展中國家正放棄使用美元,您認為當前美國主導的全球秩序處於什麼狀態?為什麼發展中國家,至少在金融領域,正在掀起對這一秩序的反抗?

維杰:你的描述很到位,至少在金融領域是如此。我們不應誇大當今世界秩序正在發生的變化。美國不會像汽車衝下懸崖那樣突然崩潰。美國的全球實力處於脆弱的狀態,需要非常準確地理解其背後的原因。我認為實際上有兩重因素需要考慮。第一,美國內部正陷入嚴重的合法性危機。這個國家的民眾在政治上處於兩極對立,且對立越來越尖銳,具體表現在兩黨政治的極化。

民主黨與共和黨的對立,其背後反映的是美國社會共識的撕裂。一定程度上因為,美國的執政精英始終無力解決國內民眾面臨的問題,不管是失業率、貧困加劇等等。廣大民眾的基本需求得不到滿足,這是美國社會真正的弱點之一。

數十年來,美國一直是全球工業製成品的最主要買家,包括中國的製造業在很大程度上是為美國市場提供產品。但如果美國出現政治與社會的兩極分化,債務不斷增加,國內的市場陷入衰退,世界各國就會反思,我們的工業生產真的要依賴美國市場嗎?結合上面提到美國內部面臨的問題,各國會質疑,美國真的有能力提供穩定的全球領導力嗎?美國是否會繼續購買別國的產品與服務,以及美國內部問題,是世界上許多國家正選擇棄用美元的原因之一。

第二個原因是美國犯下的外交錯誤,入侵伊拉克、空襲利比亞等一系列軍事擴張行動,在全球層面削弱了美國的政治合法性。美國不再享有全球霸權。美國領導人去訪問非洲國家,非洲領導人不再認真傾聽他的話。這些歷史上美國犯下的戰略失誤,給伊拉克等地的民眾帶來了深重災難。各國對於美國依然能夠維持世界和平與穩定的信念已經坍塌。各國都在質疑,世界能夠從何處獲得穩定?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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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為什麼在2009年,巴西、俄羅斯、印度、中國與南非等國攜手成立了“金磚國家”組織。它幫助非西方的大國追求一種不同於美國主導秩序下的穩定。然而目前來看,“金磚國家”組織在這方面取得的成效不大。中國政府也明確表示,不想成為在全世界維持穩定的“世界警察”,中國希望成為推動國際秩序多極化的力量,希望與其他國家攜手實現“雙贏”式合作。中國並不想成為下一個全球秩序的“支柱”。所以許多國家決定放棄使用美元,坦率講,並不總是最好的策略。去美元化其實是對美國霸權變得脆弱的一種回應。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對美國治下的全球秩序缺乏信心。

另一方面,更多的區域合作機制正在浮出水面。而“金磚國家”的擴張重新激發了外界的期待,即這些成員國是否有能力成為新世界秩序的“支柱”。這還需要觀察。我們知道有些事情正在終結,但不知道什麼正在誕生。謝謝。

記者:您是否認為全球南方國家在削弱美國領導的霸權方面是團結一致的,還是各自有不同的出發點與利益範圍?在該問題上協調不同發展中國家的訴求,中國可以發揮什麼作用?

維杰:蘇聯解體後,美國將自己包裝成維持世界穩定的力量,建立了後來他們稱為“基於規則的國際秩序”。美國願意為這個秩序提供擔保,尤其是提供安全擔保。世界各地的國家,不管基於什麼理由,債務危機、內部動亂等等,決定將美國的利益放在他們本國利益之前,作為美國提供某種程度的穩定的代價。

比方說印度,一個非常龐大的國家與經濟體,會認為某些時候,印度的國家利益可以服從於美國的利益。然而,當美國不再能維護世界穩定與秩序,甚至事實上在全球製造混亂時,印度就要三思了。美國在中東發起違反國際法的戰爭,顯然對維護區域穩定沒有助益,它們製造了動亂。各國都會反思,我們為美國提供的穩定所付出了代價,但美國至今卻未能兌現這種穩定。印度這樣的國家當然不會再優先照顧美國的利益,而是會基於本國的國家利益行事。

我們當前所處的歷史階段,是各國都採取了不同的政府形式。中國政府以社會主義為代表,印度政府以右翼為特徵。然而中印的共同點在於,他們都在與美國的談判中優先考慮本國的國家利益。印度政府表示不會切斷與俄羅斯的經濟合作。日本政府也表示,會繼續在南千島群島(日方稱“北方四島”)增加對天然氣管道的投資,儘管日本就烏克蘭問題批評了俄羅斯,卻依然增加了對這塊俄控領土的投資。

這意味著許多國家不再將美國的利益(過去被包裝為“普世”的利益)放在心上,他們承認自己的利益也很重要。我認為,這就是我們當前所處的時代,進入了一種新形式的務實、不結盟主義。比如,印度、沙特與中國正在考慮制定新時代的不結盟原則,他們對國際問題的看法非常不同。但沙特、土耳其、印度、墨西哥與中國在對待美國的態度上,至少取得了共識。不應該再把美國的利益置於本國利益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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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認為,當今正處在“兩個時代的過渡期”,不好輕易下定義。當有人提出,我們正從單極國際格局走向多極格局時,我對此持保留意見。我認為世界正從單極國際格局走向“兩個時代的過渡期”,我們知道上個時代是單極格局,我們不知道新的格局是什麼,目前也還沒有進入新時期。

記者:能否進一步談談,您提及的全球南方國家在大眾傳媒與信息場面臨的三場戰役?他們有哪些意義?該如何應對這些挑戰?

維杰:40年前第一次來中國時,我還只有16歲,是個年輕小伙子。後來我也來過很多次。當你造訪中國這樣的國家,擁有數千年悠久的、未中斷的歷史傳承。中國人今天使用的語言,與數百年前的語言依然保持著關聯。中國人閱讀1000年前的古文不成問題。即便一個年輕人也能毫無障礙地理解。中國有漫長且十分深厚的歷史。中國以外的人們並不總是能夠全面理解在中國做事情的邏輯,遣詞造句的含義,民眾的期待與想法。

同樣,外國人不一定能全面理解印度,那裡有數百種語言(方言)。不存在一個“印度語”,也不存在一種普遍的“印度菜”。在印度是“國中之國”,情況非常複雜。

所以在當今世界,我們面臨的第一個問題是缺乏基本信息。由於殖民主義的影響,導致彼此之間缺乏了解。說的更具體一點,有一種文化層面的殖民主義形式,廣泛地影響著各地民眾。所有人都對美國現在發生的事更加感興趣。或者是英國、德國等等,歐美出現了哪些新哲學,哈佛大學流行的思潮是什麼?好萊塢最新的電影是什麼?從獲取信息的層面看,殖民主義深入我們的大腦,迫使我們去關注好萊塢、哈佛大學、華盛頓或者紐約,希望理解那裡所發生的事。

比方說,中國的民眾,不會有意識地去關注印度。今天在印度學術界進行著怎樣的辯論?印度民眾對世界的看法是什麼?是否存在一個統一的“印度人”概念?信息層面的問題在於,所有國家都認為“國際化”等於“西方化”。當我們提到“外國”,比如一本外國的著作,大腦中首先想到的就是西方人寫的,你不會下意識地認為這本書來自加納或者巴西。

所以在信息場開展的鬥爭中,首先需要破除一種被殖民的意識。其次,我們獲取信息的來源也是個問題。中國讀者希望了解巴基斯坦、肯尼亞發生的情況,通常來說要靠媒體。即便是在中國,媒體也會從有線電視新聞網(CNN)、美聯社等美國媒體機構獲取信息。甚至CGTN派駐非洲的記者,也可能需要閱讀BBC的報導,以理解當地發生的事。

在信息場開展的鬥爭,也是一場圍繞我們認為值得重視的信息所開展的嚴肅鬥爭。人們是否真的了解印度的政治體制如何運作?南方國家彼此之間可能都無法掌握對方國家最基本的信息。

其次,西方新聞媒體頻繁引用的信息出自哪裡?第二場戰鬥就是圍繞思想主張的戰鬥。我們基於什麼理論認識世界?比方說,當阿富汗或莫桑比克發生了某起事件,西方媒體宣稱事件因衝突所導致,是西方與恐怖主義間的衝突。如今我在莫桑比克報導新聞。確實,極端組織伊斯蘭國參與了當地衝突。但他們從哪裡獲得支持?實際上是從當地的警察力量以及因貧窮引發的全國性抗議人群中。如果你沒有一套能看破西方主流輿論敘事的理論或思想主張,你就會被他們的世界觀所束縛。

比方說,西方主流輿論暗示中國政府或企業從西方企業偷竊技術。特朗普曾經就這麼說。在思想觀念的鬥爭中,特朗普們指責中國人不會創新,只能從西方偷竊技術。

但事實上,我們必須對這種觀念發起反擊,它完全不是事實。中國早在上世紀70年代就建立了相當全面的科研體制。此後中國也與全世界的外資企業創辦合資企業,分享技術。中國成為全球最大的光伏設備製造國,可不是靠從德國公司“偷竊”相關技術能實現的。

實際上雙方合作創辦合資企業,德國公司主動表示,我們可以合作打造質量更好的太陽能電池板。在思想觀念領域鬥爭,必須主動改變外國人對世界的看法。西方宣稱中國正在“殖民”非洲,可這話到底什麼意思?所以不僅僅是圍繞信息,也應該在如何理解信息的框架層面開展鬥爭。

第三層就是情緒之爭。舉個例子,美國2003年轟炸伊拉克,這是一場非正義的戰爭。聯合國認為美國違反國際法,沒有基於聯合國安理會決議行動。伊拉克整個國家幾乎被摧毀,可能有200萬伊拉克人死於美國入侵。但從情緒之爭的角度出發,各國人們似乎並不認為小布什或者布萊爾應該被視作戰爭罪犯。世界各國也沒有類似的呼籲,要求小布什應該為違反國際法承擔責任,國際刑事法院應該發起調查。然而當烏克蘭衝突爆發後,國際刑事法院立即對普京及他的戰友發布了通緝令。

西方主流輿論在發動情緒之戰,宣稱普京是戰犯,但為什麼小布什不是呢?因為西方的主流輿論,甚至西方以外國家的民間都相信,西方國家使用武力是合法的,美國在海外執行暗殺行動也是合法的,他們就應該這麼做。然而其他國家使用武力就應該違反國際法。這就是情緒之戰造成的影響,人們信任美國某種程度上源於他們腦海中殘留的殖民主義影響。

當一位美國總統講話時,人們默認他是一個值得被認真對待的人物。為什麼會這樣?你認為喬·拜登的表現值得我們認真對待他嗎?為什麼南非總統西里爾·拉馬福薩卻沒什麼人關注。當他就烏克蘭衝突發表講話時,為什麼沒有得到同法國總統馬克龍那樣的重視?

這就是種族主義,一種殘留在人們腦海中的觀念,認為歐洲國家的元首事實上要比非洲國家元首更可信,更值得尊重。所以這既是情緒之爭,也涉及種族主義歧視。我們距離克服這種情況,還有很多路要走。

比方說,我希望聽見更多中國人談論他們是怎樣理解世界的。中國政府表達了關於政治解決烏克蘭問題的12點主張,這是非常受歡迎的信號。因為許多年以來,這是中國第一次說我們可以就類似的話題扮演角色。不需要依靠美國介入並調停和平。巴西總統說他可以參與調停,中國也是如此。也許印度可以參與調停。

你可能不記得,在2001年“911”恐襲事件發生前,中國政府組織在上海舉辦了一場會談,討論阿富汗塔利班當局給地區帶來的風險。這場會議最終演變成上海合作組織。亞洲國家認為應該如何應對塔利班的威脅?當美國在2001年10月決定入侵阿富汗時,並沒有諮詢上合組織或者中亞國家,沒有把他們當回事。如今,西方以外的國家都在說,我們可以參與調停俄烏衝突。這就是情緒之戰的影響。首先必須教育本國人民,相信你的國家有能力給世界帶來積極的改變。

4月13日,巴西總統盧拉參加迪爾瑪·羅塞夫就任金磚國家新開發銀行主席的儀式。圖自巴中通訊社

記者:在我們上一次採訪中,有讀者回复提出了不少有趣問題。拉美近年來的左翼“回潮”,被廣泛認為與20年前的“粉色浪潮”有許多不同。在目前拉美左右翼力量勢均力敵的背景下,拉美左翼是否有能力維持政權穩定與政策的延續性,進一步同中國深化合作?您怎麼看待對這方面的疑慮?

維杰:這個話題很有意思。拉丁美洲確實有左翼崛起的輪迴週期。目前拉美大多數上台的左翼政黨,其實不能算真正意義上的“左翼”。他們主張社會民主主義,而不是新自由主義。換句話說,他們是反新自由主義,希望增加福利支出、結束飢餓,這些議題對拉美民眾都十分重要,但不一定代表著他們是左翼政府。

我曾經到訪過智利,總統加夫列爾博里奇持左翼立場,但他實際上應該被稱為社會民主黨人,而不是左翼黨人。哥倫比亞的古斯塔沃·佩德羅也是如此。但至少在右翼長期把持政壇的哥倫比亞,一位社會民主主義總統上台已經是了不起的成就。

我認為拉美現在經歷的不是“粉色浪潮”回潮,而是社會民主主義的浪潮。巴西也是一個複雜的國家,在很多方面與美國很像。社會兩極分化,嚴重的種族區隔,非裔選民幾乎都會給左翼投票,白人選民大體上會投給右翼。另一方面,總統盧拉在民間有非常高的人氣,這就是他當選的原因。然而巴西的議會某種程度上依然被右翼政黨把持,左翼在議會談不上取得勝利。盧拉當選總統,在外交政策方面有很大的施政空間,因為議會對外交事務的發言權有限。

我認為對中國政府而言,抓住這個機會進一步推進建設多邊合作機制很重要。尤其是“金磚國家”擴容的問題,其他金磚成員國也並非都是左翼政府執政。記住,我們正處在“兩個時期的過渡期”,我們需要進一步壯大支持多邊主義國家的圈子,團結更多支持捍衛國際法的國家。

這就是辯證法,我們既不應該誇張地形容當前所處的國際格局,認為美國霸權即將崩潰,但也不應該輕視未來5年可以取得的成就。如果金磚國家組織這個平台可以抓住機遇,擴大多邊主義的邊界,不僅會有助於全世界,肯定也會有助於中國的發展。

作者:維杰·普拉沙德
三大洲社會研究所執行董事,印度記者、評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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