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2025年1月,那是一個不安的冬天。美國總統特朗普公開說,他想讓加拿大成為美國的第五十一州。那句話似乎出於即興的調侃,卻像一股冷風,吹皺沉靜的北國空氣。加元下挫。社交媒體上流傳着嘲諷與憤慨。人們第一次認真地問自己:我們是誰?如果明天醒來這片土地不再叫加拿大,我們還剩有什麼?
從那一刻起,這個國家似乎在寒冷中醒來。人們意識到:加拿大存在的本質,就是“不買美國的賬”。
一、加拿大因為拒絕才得以建立
加拿大並不是一個因征服或革命而誕生的國度。她起源於一連串的拒絕:拒絕捲入暴力革命,拒絕同化於帝國,拒絕被吞併。
1763 年,法英殖民戰爭結束。那時候,還沒有發生在1776年的美國獨立戰爭。加拿大更無從談起。英國國王喬治三世頒布《皇家公告》,承認原住民保留土地所有權,劃出殖民者不可逾越的界線。那道線——後來成為美國人眼中的“人造界線”——在歷史上第一次劃出了“我們”與“他們”的界別。華盛頓、傑斐遜這樣的拓荒者憤然不滿,他們要跨過這條文件上的界線來奪取土地。而拒絕這場掠奪,堅強的拒絕奠塑了加拿大雛形。
美國獨立戰爭爆發後,失敗的保皇黨人拒絕在得勝者面前屈膝,背井離鄉,遷至英王治下的北國天地。他們帶着對革命的厭倦,在冰雪之間重建生活。法裔居民拒絕富蘭克林的遊說,不願加入那場高舉自由卻充滿狂熱的新秩序。他們選擇在英國統治下保存語言與信仰,拒絕加入共和派對。原住民、法裔、英裔——三個彼此陌生的群體,都是同大國角力中敗下陣來的的輸家,卻在“求存”之中學會了拒絕,也學會了共處。
加拿大的起點,不是勝利的凱歌,而是妥協與忍耐;不是征服他人,而是設法不被征服。
這是一種拒絕的性格,後來成了加拿大人的民族底色。
二、面對多次來自南方的壓力而堅決拒絕
自建國以來,加拿大的每一次民族覺醒,都與南方的壓力有關。19 世紀末,保守黨總理麥當勞在七十六歲高齡迎戰主張與美國“經濟聯合”的自由黨人羅里埃。那年,美國國會提出高額關稅,影響加拿大經濟衰退蔓延。加拿大輿論一度傾向“與美國做朋友”。
直到一份遺落的美國機密信件泄露天機:華盛頓的策略不是貿易,而是吞併。麥當勞在多倫多的演講上擲地有聲:“寧可貧窮,也不要失去獨立。”人群高呼“舊旗、舊政、舊領袖”,那是十九世紀末最響亮的民族吶喊。選舉結果,民族主義勝出。加拿大人選擇了艱難的自立。
二十年後,自由黨人羅里埃終於掌權,再次以自由貿易為政綱,向美國示好,卻又遭民眾對美國的不信任和恐懼而在選舉中遭擊敗。當時,美國政客公然宣稱,希望看到“星條旗飄揚在加拿大每一寸土地上”。結果,加拿大人再一次投票說“不”。拒絕!
之後一個世紀,類似的情節反覆上演:1963 年,保守黨總理迪芬貝克與美國總統肯尼迪上演衝突,被視為“小國對大國”的尊嚴保衛之戰;1988 年,自由貿易協定公投,讓全國陷入“繁榮與主權”的拉鋸狀態,瀕臨社會分裂。每一次,當加拿大人感到自己的國家像影子一樣被牽動玩弄時,一股深藏的力量便重新冒出——寧可笨拙、緩慢,但是拒絕成為附庸。
三、在拒絕中認同民族身份
與許多國家不同,加拿大的民族認同不是從“我們是誰”開始,而是從“我們不是誰”開始的。沒有統一的語言,沒有單一的信仰,也沒有共同的革命神話。它的凝聚力,往往因為對於外來的壓力,挺身而出,堅強地拒絕而形成的。
哲學家喬治·格蘭特在《一個國家的輓歌》中寫道:“加拿大之所以存在,只是因為仍有人拒絕讓它消失。”這句略帶悲壯的話,道出了加拿大特有的“認同拒絕而建國”——我們不是帝國,也不是反叛者;我們是夾在其間、努力維持自己身份的那一群人。
這種認同拒絕而建國的態度貌似消極,卻極其堅韌。它孕育出加拿大的制度文化:多元而溫和,講程序重人情,協商代替征服。從原住民的土地協議,到魁北克的法語教育,從全民醫保到和平外交——每一項選擇,都帶着“避免衝突、維護共存”的印記。加拿大的驕傲,不在於偉業,而在於克制。她的獨立,是一種持續的、並不囂張的拒絕。
四、被逼出來的民族自覺
當特朗普的口頭威脅再次喚起歷史記憶時,民意如潮反轉。酒商下架美國產品,旅行團取消赴美行程,加拿大國旗在商場與球場密集出現。電視畫面里,《星條旗》奏響的樂聲被淹沒在噓哮中。這並非仇恨,而是一種古老情感的重現——一種被逼出來的民族自覺。
各省政府開始討論內部經濟合作,以減少對美國的依賴。學者們重提“東西走向的加拿大”。一位退役軍人對記者說:“我們打不贏美國,但我們不屬於他們。”那是這個國家最質樸的宣言。
對許多新移民而言,這場情緒喧鬧更像一次精神考驗。加拿大華裔社區在討論:在中美對峙、全球動盪的今天,站在這片土地上的我們,如何理解“加拿大”?答案或許簡單:這是一個選擇尊嚴而非崇尚實力的國家。
五、寫給加拿大華裔的一段話
許多來到這裡的華人家庭,都是從強權體制與非人性化的競爭機制中走出來的。他們正在漸漸擺脫原來的價值框架,而舊習慣猶疑不決,容易履舊,仰望實力、追逐效率、計算得失。而加拿大的溫馨提示:我們還有另一種文明的可能——那種在雪地里生長的慢節奏社會,以妥協、溫情和制度設置來拒絕不公義而維繫公義。這種文明看似柔弱,卻能在兩百多年時間裡,在歷史上,從現實中,始終發揮出拒絕的魅力,拒絕被吞併。
加拿大不完美。她的歷史有殖民歷史的陰影,原住民仍在為公義呼喊;語言與族群的隔閡妨礙社會和諧共處。但正因為她不斷反省,不以實力為驕傲,才顯得更真實。
當有人說這個國家太溫吞、太平庸時,也許忘了:正是這種平庸,使她不屈。它讓人們在危機來臨時,仍能以理性和禮貌說出一句堅定的拒絕——加拿大不賣!
六、尾聲:一條界線
從十八世紀那道“人造界線”開始,加拿大就註定要在強鄰陰影下生活。但這條界線,不只是地圖上的邊境。它也刻劃在每個加拿大人的心裡——面對誘惑時不失去分寸,面對威脅時不失去尊嚴。這片國土上的人們,或許沒有英雄的光環,卻在兩百多年的風雪中,以平靜的方式證明了一件事:獨立不必喧囂,抵抗可以是溫和的拒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