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杭州一名女士外出散步时误踩到化学品氢氟酸，送医后离世一事引发关注。
网友“LIV元宝”9月14日晚发文称：母亲9月9日上午9点外出散步时误踩到化学品氢氟酸，当场便无法行走，送医后被确诊氢氟酸中毒。下午3点开始出现心脏衰竭等症状，送入ICU后当晚心肺功能衰竭，最终离世。
氢氟酸，俗称“化骨水”，属于危险化学品。在《危险化学品目录》（2015版）中被列为1650号。根据《化学品分类和标签规范》，氢氟酸属于“急性毒性”危害级别中的类别1，即毒性最高，皮肤接触会致命。
AI插画/adan
据杭州市公安局余杭区分局9月18日通报，现场勘查发现，在废墟处另有两个同类型塑料桶（一桶满装、一桶剩半桶，均密封）和一外包装纸箱残片（上有生产企业名称和生产许可证编号）。经调查，该废墟处原建有一平房，艾某发（男，1938年出生，湖北人）于2013年至2015年期间曾在该空置平房居住，该三桶氢氟酸系其从事外墙清洗工作的儿子艾某槟（男，1973年出生）放置，2015年搬离时遗弃。
危险化学品为何会被遗弃在公共区域？
延误治疗或会致命
据此前媒体报道，参与收治该病人的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二医院（滨江院区）一位医生表示，死者涂某某送到医院时情况已很不理想，全身各个脏器功能受损衰竭、电解质紊乱，抢救的机会已经不大。
悲剧的发生，与氢氟酸的隐匿性相关。海军军医大学第一附属医院（上海长海医院）烧伤科副主任医师陈郑礼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氢氟酸的恐怖之处在于其隐匿性和穿透性。“皮肤接触之后通常不会立即产生明显痛感，其作用十分隐匿。待患者感受到疼痛时，往往不是皮肤上产生了严重的损伤，从医学上讲，此时骨膜已开始发生溶解，骨质也遭到侵蚀。”这种深入骨骼的疼痛，源于对神经丰富的骨膜组织的刺激，引发“钻心刺骨般剧痛”。
他在三年前曾接诊一个病例：上海一名建筑工人在作业时，佩戴的棉手套不慎沾染了氢氟酸，由于棉质材料的吸水性，这些具有强烈腐蚀性的液体得以与手部皮肤持续接触数小时。作业期间，这位工人仅感到隐约刺痛，并未特别在意。直至下班脱下手套，他才发现接触部位的皮肤已开始发黑。随之而来的，是夜间爆发的剧烈疼痛。
伴随剧烈疼痛而来的，是高死亡率。中国工业节能与清洁生产协会环境治理与废弃物综合利用专业委员会主任委员曲睿晶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氢氟酸中的氢离子对人体组织有脱水和腐蚀作用，皮肤接触后，渗透到深层组织会溶解膜细胞，造成皮下组织坏死，甚至侵蚀到骨组织，死亡率较高。据估算，摄入约1.5克氢氟酸即可致命。
遇难者涂女士家开的便利店 摄影/朱敏骏
涂女士误踩到氢氟酸的路段 摄影/朱敏骏
而相比常见的强酸，比如盐酸、硝酸，氢氟酸的腐蚀性更高。北京一家化工企业的技术负责人杨君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其他强酸主要停留在皮肤表面，虽然也有腐蚀性，但如果能马上用大量清水冲洗，通常只会造成表皮损伤。但是氢氟酸的腐蚀具有穿透性，能够不断渗入皮肤，一直到骨骼。
他说，氢氟酸接触人体后，并不是马上致命，致命原因与接触时长、接触面积有关。但是因为大部分人不具备对危险化学品的认识和防护意识，不了解氢氟酸会对人体造成这么大的损害，不会及时处理。
事实上，氢氟酸灼伤的治疗成本并不高昂。陈郑礼说，其特效解毒剂葡萄糖酸钙是医疗机构的常备药品，价格低廉。通常的救治方案包括采用葡萄糖酸钙进行浸泡、静脉滴注或动脉注射等局部和全身性处理，每天两至三次，持续约两天便可基本中和体内的氢氟酸毒性。
不过，成功救治的核心在于“及时识别并立即就医”。陈郑礼说，氢氟酸灼伤具有显著的隐匿性，患者初期往往仅表现为轻微刺痛或皮肤变色，极易被误判为普通不适而延误处理。
“有疼痛感就立刻就医，其实来得及。”陈郑礼说，但现实情况是，因初期症状不明显，许多患者未能第一时间警觉，误以为是普通擦伤或小伤口，“总觉得忍一忍就能过去”。最终，局部损伤拖延可能会演化为全身性中毒，最终危及生命。
可以网购危险化学品？
据杭州市公安局余杭区分局的最新通报，三桶氢氟酸系从事外墙清洗工作的艾某槟放置，2015年搬离时遗弃在此。
在警方通报发出后，艾某槟弟弟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他和哥哥艾某槟已经有较长一段时间不联系，暂不清楚哥哥被警方带走一事，事发地附近原本是有一间空房子，父亲当年曾在这里居住，并在附近种菜。其从湖北来到杭州务工已有较长年份，哥哥来到杭州的时间比他短，“他做杂七杂八的活”。
工商资料显示，艾某槟与弟弟都在余杭区闲林街道注册有个体工商户，均为同一地址，艾某槟的公司成立于2013年，服务类目包括室内外装饰和保洁，已在2024年注销。
艾某槟究竟是如何获得氢氟酸的？目前尚无说法。
9月17日，杭州市余杭区闲林街道应急消防人员对有关区域进行风险排查。图/新华
通常来说，使用氢氟酸的单位包括高校、研究所和企业。杨君介绍，高校、研究所一般把氢氟酸作为试剂使用，一瓶大概500毫升，如果过期或者废弃，高校、研究所有专门的危化品回收负责人做集中回收处理。
北京某高校材料系研究生林玉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其所在实验室曾将氢氟酸用于材料制备实验中的特定步骤。她表示，对于化学专业背景的研究人员而言，氢氟酸属于实验室内常规使用的化学品之一，“实验室里这类危险试剂很多，强酸、强碱、易燃易爆物都需要严格管理，氢氟酸并不算格外特殊”。但她同时强调，即便作为常用试剂，其使用也始终遵守规范流程，“取用需要登记用量、时间和使用者姓名，药品柜实行双人双锁管理，来源清晰可查”。
至于企业中的应用，曲睿晶称，工业场景中，氢氟酸是一种强置换剂，可以作为蚀刻液，应用于玻璃加工等工艺；日常场景中，在房屋装修、汽车喷涂时，可以作为金属表面清洗剂，但并不常见，因为对氢氟酸的管理较严格。
氢氟酸一般如何购得？依照《危险化学品安全管理条例》，对危险化学品经营（包括仓储经营）实行许可制度。未经许可，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经营危险化学品。应急管理部等七部门2022年发布的《关于加强互联网销售危险化学品安全管理的通知》明确要求，电商平台不得为平台内经营者提供危险化学品销售信息发布服务，同时禁止个人在互联网上发布危险化学品销售信息。
不过，氢氟酸虽然是危险化学品，但并非剧毒危化品。而《危险化学品安全管理条例》只对剧毒危化品的全链条管理作出规定。
比如，只有依法取得危险化学品安全生产许可证、安全使用许可证、经营许可证的企业，凭许可证件能购买剧毒化学品、易制爆危险化学品。个人不得购买剧毒化学品（属于剧毒化学品的农药除外）和易制爆危险化学品。
另外，依据上述条例，销售企业、购买单位应当在销售、购买后5日内，将所销售、购买的剧毒化学品、易制爆危险化学品的品种、数量以及流向信息报所在地县级人民政府公安机关备案，并输入计算机系统。
但对除剧毒危化品之外的其他危险化学品的购买许可、流向处置，该条例并无详细规定。
正因如此，此前有媒体报道，有电商店铺钻了空子，在线上售卖氢氟酸，价格从十几元到四十几元不等，部分商家的销售数量甚至超过1000件。有媒体记者以下单为由询问店铺客服是否可以直接购买，客服虽有询问购买用途以及是否知道如何操作，但并未追问或强制要求买家提供购买用途的证明文件，仅提示产品为浓度20度的氢氟酸，使用时必须做好防护措施，不能接触到皮肤。
一位在广东某三线城市从事家政服务多年的人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由于氢氟酸去污能力强、成本较低，会被部分家政服务人员用于瓷砖、玻璃和部分家电的深度清洁。实际操作中，通常会将购得的氢氟酸原液按一定比例兑水后，用于处理各类顽固污渍、水垢和锈迹。“兑了很多水，又戴防护手套工作，一般出不了什么事。”该从业人员说。当问及氢氟酸的购入渠道时，她称这是“吃饭的手段”，不便透露。
陈郑礼曾接诊过一名空乘人员，其工作皮鞋被同行恶意倒入氢氟酸。该人员穿着后仅感到轻微刺痛，误以为是普通不适而未及时处理。由于当时处于飞行任务中，未能及时脱鞋检查，直至数小时后脚部皮肤明显发黑，才怀疑遭受伤害并就医，“但这种事件还是比较离奇的，氢氟酸并不是常见的致伤酸”。
《南方都市报》也曾报道一则判例：江西景德镇一女子因索要欠款无果，为泄愤向他人家门口泼洒氢氟酸水溶液，以投放危险物质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刑四年。
不过，此次事件发酵后，9月22日，记者在多个网购平台搜索“氢氟酸”“氢氟酸溶液”等关键词时，均没有检索到相关产品。部分平台的搜索栏下方还有一栏消费提醒：“使用氢氟酸溶液时请遵循法律法规要求，做好防护措施，建议配备应急冲洗装置，安全存储并对外突出展示警示标语。”
应实行更严格的管理
事发后，不少网友表示，很担心自己走在路上也会踩到氢氟酸。对此，涂女士的主管医生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之前医院确实收治过类似的案例，但是很少，这一问题的发生概率较小。
氢氟酸的处置是有明确法律规定的。固体废物污染环境防治法规定，产生危险废物的单位，应当按照国家有关规定和环境保护标准要求贮存、利用、处置危险废物，不得擅自倾倒、堆放。
如果企业有资质回收，就应遵守规范去处理回收；没有资质回收，会由具备专门资质的外部公司做回收处理。“这都有一套规范化流程，一般不会出现被遗弃在公共区域的情况。”杨君强调，整个过程都在监管系统内闭环运行。
林玉介绍，在高校实验室，对氢氟酸废液的处理通常采用过量强碱进行中和，例如使用氢氧化钙或氢氧化钠，中和后的废液会被倒入指定废液缸。而对于沾染氢氟酸的化学固体废弃物，需先将其表面残留的液体擦拭或弄干，随后将其丢弃至专门存放化学固体废物的垃圾桶内。她表示，个人实验者通常不进行最终处理，而是将收集好的废液统一交由学校，再由学校转交给具备资质的专业机构进行多轮处理，最终实现安全回收或合规存放。
针对偶有发生的危险化学品违规处置事件，陈郑礼认为，此类危险化学品的管控级别有必要进一步提升。特别是在流通环节，应当实行更严格的限制措施，避免普通公民能够随意购得并随意丢弃。
2025年9月，十四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十七次会议对《中华人民共和国危险化学品安全法（草案二次审议稿）》进行了审议。该草案在诸多方面对现行管理规定予以重申和强化。此外还提及，县级以上人民政府负有危险化学品安全监督管理职责的部门应当加强危险化学品信息化监管，对危险化学品实行电子标识和全生命周期信息化管理和监控。
在当前的法律框架内，此次事件的法律责任该如何认定？
北京师范大学刑事法律科学研究院教授赵军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从事外墙清洗工作可以算作一种业务行为，三桶氢氟酸被遗弃在房屋附近，属于储存环节出现问题，不管是作为个人还是企业单位，都违反了危化品的管理规定，可能涉嫌构成危险物品肇事罪。
根据刑法，危险物品肇事罪即违反爆炸性、易燃性、放射性、毒害性、腐蚀性物品的管理规定，在生产、储存、运输、使用中发生重大事故，造成严重后果。对构成这一犯罪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对后果特别严重的，即造成多人伤亡或者使公私财产遭受特别重大损失的，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
中国行为法学会原副秘书长耿振善还提到，艾某发是艾某槟的父亲，且曾在放置氢氟酸的平房居住，如果艾某发明知艾某槟遗弃危险化学品却未阻止，或在居住期间对这些危险化学品负有管理义务却未履行，则可能需承担相应的民事连带责任（因过错未尽到管理、注意义务）。不过，这需要结合案件进一步侦查的证据来最终确定。
另外，本案中，事故发生地点是一处公共区域，耿振善认为，街道办事处、生态环境部门、应急管理部门等对公共区域负有巡查义务的部门，如果长期未发现处置危险废物致事故，相关责任人可能被认定监管失职。对于土地管理者，如果未尽到相应管理和安全保障责任的，也应对事故承担法律责任。
对于涉事地警示措施，9月16日，余杭区闲林街道办事处一位工作人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后续将在涉事地附近完善警示工作，具体措施还在研讨中。杭州市生态环境局余杭分局工作人员也表示，会进行相关处理。
（文中杨君、林玉为化名）
发于2025.9.29总第1206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致命“化骨水”
记者：吕雅萱（13618603380@163.com）
实习生：倪纷纷 方思文
编辑：徐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