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各方對這部電影的觀點呈現得也比較全面了。今年《南京照相館》《東極島》《731》這三部電影基本上從幾個方面把這類題材面臨的挑戰、各方的需求和預期，以及不同評價標準所反映的問題，展現出來的一些有效探索，都呈現得比較清晰了。從電影本身來講，幾部電影不同的題材、藝術手段和最終的傳播效果，反映出了幾個比較典型的現象：
第一，這些題材都是很好的題材，而且跟今天的國際關系密切相關。現在大家應該都已經接受了這樣一個觀念：80年前反法西斯戰爭勝利時，對於法西斯行為的性質認定，以及由此構建的一整套認知和價值判斷標準，其實構成了戰後世界秩序的一個至關重要的組成部分。甚至可以說，對法西斯行為的披露、認定和追責，是戰後國際秩序價值觀的核心體現。
任何一種國際秩序都有其價值觀基礎。反法西斯戰爭後樹立起來的價值觀，就是要對日本軍國主義、納粹德國在戰爭期間犯下的罪行進行有效披露、追責和譴責，把它們永遠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這不是為了羞辱誰，而是為了整個人類的和平、安全與發展——我們要明確知道這種行為是錯的，並且要牢記誰做過什麽，再結合他們後來的行為，來判斷他們是否可能重蹈覆轍、再次給人類帶來災難。
牢記歷史，是為了讓現在的和平與發展能夠更持續、更有效地延續下去。所以從這種意義上講，相關題材的片子其實還拍得不夠。
尤其是在中國人民14年抗戰、反對日本軍國主義侵略過程中所揭露的種種殘暴罪行方面，我們其實還有很多事要做。這些片子應該拍得更多、質量更高，引發更廣泛的知曉、討論和認識。這也是當今世界的需要——因為很明顯，日本有些力量一直在那邊蠢蠢欲動，而且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如果我們忘卻這段歷史，它很可能以某種形式重演。這毫無疑問將是一個巨大的悲劇。
第二，從電影表現形式上來說，很明顯是需要創新和突破的。從現在大眾觀影後在社交媒體上的表達來看，不管拍攝者最初意圖是什麽，受眾對於這部電影的“藝術加工”已經形成了自己認知和看法。
為什麽《南京照相館》被認為是一部極好的作品？它對一個重大事件進行了有效的探索和加工，找到了一個非常好的切入點。這個切入點最大的意義和價值，在於它解決了一個難題：日本軍國主義在中國戰場上犯下的戰爭罪行，在整個抗日戰爭乃至二戰東亞戰場部分，是極其獸性、血腥和違反人類倫理底線的，是一種標準的反人類行為。但這種行為如何有效傳播？
因為我們面對的是一個特殊的主體：二戰結束後，日本的行為沒有得到有效清算，還在不斷否認、篡改歷史。所以我們需要不斷曝光，但曝光過程中要考慮到傳播效果。如果單純聚焦於某種史實或紀實形式的還原，就會因為內容過於血腥暴力而無法有效展示。
而《南京照相館》找到了一個有效的切入點：在鏡頭語言運用上體現了導演團隊的用心，在故事情節展開和鋪陳上體現了編劇團隊的用心。通過對白設計、情節展開和全景呈現，讓大家非常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種審慎、克制但又精準的關鍵信息傳遞。可能阻礙傳播效果的細節得到了有效約束，做了非常明智的處理——它不是用簡單的血腥刺激場面來傳遞內容，而是構建了一個價值框架。
在這個框架下，那些真實血腥的細節和罪行是作為底色和底板，以照顧到大多數受眾可接受的方式精準呈現，效果拔群。不僅國內傳播效果不錯，國際上IMDb的評分也體現出了明確的特點。
但是在《東極島》和《731》這里，就遇到了另外一個問題：在進行藝術加工時，所使用的敘事框架和底層邏輯不適配，從而引發了問題。
很明顯，你必須走出東方主義的框架，也不能簡單地覆用文化工業的一些套路（這兩個概念網上很多人討論，這里就不贅述了）。因為如果你用了這些，觀眾會出現很強烈的排斥和拒絕情緒。
今天的受眾基本上不接受那種在抗日戰爭背景下，中國人呈現出“人猿泰山”式的痕跡；在探討731部隊涉及的人性和倫理問題時，如果你是從個體自由、個體價值這些角度出發去構建敘事框架，也可能引來較大爭議。我們很明顯需要還原的是具有中國自主性的情感和行為模式，否則就會出問題。
第三，以《731》為例，看下來之後，我大概能還原出它被“調整”之前的敘事結構——從里面的一些“致敬”元素，包括對《肖申克的救贖》的“致敬”、對《越獄》的“致敬”，還有很多體現人性覺醒、自由或者跨越邊界和身份認同的內容，你能感覺到那些東西的存在，剪掉一些內容確保了電影能夠重新回到一個正確的軌道上。盡管效果還有差強人意的地方，但至少沒有引發更強烈的負面觀影反彈。
很明顯，這三部電影告訴我們：除非原生態就得到正確建構，否則除了《南京照相館》，另外兩部片子即使通過後期各種方式去校準、挽回，效果還是會出現很大偏差。
當然，通過這幾部電影引發的討論，我們對於今天國際傳播和影視作品中的所謂“話語權”，可能就有了更深入的認識和把握。
二戰結束後，蘇聯曾在伯力對日軍細菌戰進行過審判，這就是著名的伯力審判。圖片為蘇聯出版的《前日本陸軍軍人因準備和使用細菌武器被控案審判材料》。 央視新聞
伯力審判現場
今天中國所需要的話語權，不僅僅是要解決“挨罵”的問題，更要解決的是如何構建一套有效的歷史敘事的問題。回到電影《731》，單純批評它哪里不好，也只是其中的一個方面。另一方面我在想的是：我們怎麽樣才能把這樣的題材拍好？怎麽拍出與這個時代關切相契合的新意？
因此也就有了我發在微博上的那些內容——看完《731》之後，我從戰後世界國際秩序和力量對比的角度，有了一些新的思考，跟大家交流幾個心得：
第一，我對“落後就要挨打”這句話有了新的深入體會和理解。一層意思是在物理層面：當你的硬實力不夠時，你會遭受入侵，侵略者會用強力奪取你的領土、殺戮你的人口，甚至滅亡你作為一個獨立主體的存在。但這次我感覺到的是在認知層面：如果你是一個弱勢的行為體，你甚至無法保證能向世人說出你所遭遇的那些殘暴行為。
731部隊的主要創始人、領導者石井四郎及其主要成員，在遠東軍事法庭上逃脫了審判。方式非常簡單：他們與美國達成交易，用細菌人體實驗的數據和資料，換取了被免於起訴的權利。在遠東軍事法庭的架構下，中國沒有辦法為自己聲張正義，直到今天，在整個世界的傳播體系中，關於731部隊的這一部分被系統性抹去和隱藏了起來——沒有得到足夠有效的曝光，也沒有得到足夠的懲戒和清理。
原因非常簡單：受害者過於孱弱，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沒有辦法大聲說出真實發生的情況；而有能力這樣做的強者——美國，基於自身國家利益的訴求，毫不猶豫地犧牲掉了弱者的權益，把這部分黑暗的歷史隱藏起來，達成了交易。
從這個意義上講，今天中國在國力強盛之後，能做的一件事就是需要通過文藝作品，電影、文章、甚至遊戲等一切你能想到的方式大聲告訴世界：日本法西斯當時在中國進行了慘無人道的活體試驗；他們在戰爭結束後沒有受到應有懲戒；他們甚至延續了下去，衍生出了很多東西，這些東西在暗處蠢蠢欲動，至今對世界構成著特殊的威脅。
對“落後就要挨打”的體會，就是在客觀和主觀層面上都要真正強大起來。首先就是要學會用自己的敘事框架、自己的價值、自己的方式，讓世界看到、聽到所有發生的這些事情。
除了“落後就要挨打”，我還在想第二個問題：拍731部隊，除了呈現它在中國所做的人體實驗之外，還有哪些角度可以展示？
其中一個角度就是：侵華日軍在14年侵華戰爭期間違反國際法的不僅僅是實驗，還包括在中國展開的細菌戰、化學戰，這些史實應該逐一得到有效認識。細菌戰部隊絕對不止731這一支；731在中國進行的也不僅僅是人體實驗，還包括在中國戰場展開的細菌戰行動。看完整部電影後，會讓人產生一個感覺：好像“夜櫻行動”（即二戰接近尾聲時，石井四郎提出用細菌武器對美國本土發動襲擊以扭轉戰局）成了731部隊唯一的一次實戰行動。這種表述是相當不準確、相當不足的。
抗日戰爭史料中有很多記載表明，日本在侵華戰爭中是系統性使用細菌戰的。從我非常有限的史料閱讀和接觸來說，至少就有幾種顯著的不同場景：
第一，在交戰處於某些特殊環節、進入僵持狀態或某些交戰場合中，他們會直接使用細菌武器和化學武器來突破正面戰場，作為一種工具使用。
第二，他們會進行帶有戰術行動特點的、針對特定區域人群的細菌實驗——在一些地方投放細菌武器，但偽稱當地發生了自然傳染疾病，借此進去進行清剿行動，並搜集戰場實驗數據。
第三，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對抗日敵後根據地和一些日本沒有能力有效掌控、但又認為存在抗日武裝活動的地區，他們會投放細菌武器，進行某種意義上的堅壁清野。
他們大量使用化學武器，包括芥子氣等糜爛性毒劑、神經毒劑，以及一些窒息類、失能性毒氣來配合軍事行動。
日本侵華期間大範圍在中國境內使用細菌戰
所有這些內容沒有得到充分有效的呈現，就容易產生一個問題：這些事情很容易被個案化、個體化——被歸咎於少數“科學狂人”或某些極端軍官的瘋狂舉措，讓人很難看到和感覺到它是整個日本軍國主義機器中的有機組成部分。這也會降低人們對日本軍國主義反人類、非人性本質的全面認識，對於批判軍國主義、加深今天世界對軍國主義危害的系統性反思是非常不利的。
此外，還有一個關鍵性細節，不僅僅是731部隊的問題，就是如何去認識和理解遠東軍事法庭審判，即二戰結束後對日本軍國主義的系統性清算。我們需要一個更系統、全面的總體性評價，關鍵是要體現中國視角和中國國家利益，或者更廣義地說，體現日本軍國主義真正受害者國家的主體性評價和分析框架。
這里面涉及到一個更敏感的問題：美國在此過程中扮演的角色。這部分歷史到目前為止被研究和重視的程度是不足的，是遠遠不夠的——有一個系統性的遮蔽。
造成這種系統性遮蔽的原因也非常簡單直白：美國在實現對日本的單獨占領後，基於自身國家利益的需求，基於冷戰遏制蘇聯的考慮，事實上不僅是我們通常講的放棄了對日本軍國主義的清算，甚至在一定程度上縱容、默許甚至參與了戰後日本軍國主義對自身戰爭行為和罪行的系統性隱藏、消除和扭曲活動。
你不回答這個問題，不正視這個現實，這部分東西是沒法寫、也沒法研究的。石井四郎是怎麽跑掉的？原因很簡單，他跟美國人做了交易。交易的內容就是他手上最有價值的東西：在中國通過活體實驗取得的生物戰、細菌戰數據。有興趣的話可以繼續去研究：在抗美援朝過程中，石井四郎這類人有沒有作為對志願軍實施細菌戰的戰術顧問提供某些幫助？因為他手上擁有的通過跳蚤炸彈進行病毒散播的生物戰技術，是美國沒有條件通過實驗取得的，但他有一手的活體數據。
所以這部分東西涉及到的可能是戰後國際關系史中一段比較黑色的歷史，到現在還處在塵封狀態，需要去進行深度挖掘和闡述。
第三個值得關注的點是：我們需要強化對於日本的研究。那些逃脫了懲罰和清算的戰爭罪犯們，在戰後日本到現在的發展過程中，究竟處在哪些位置？進行了哪些傳承？他們做了些什麽？這需要從日本內部進行真正意義上的深度研究，需要對各類史料進行搶救。這部分工作也是不足的。
當然我們現在也可以看到這種發展演化態勢帶來的後果：現在日本右翼軍國主義思想正在急速重新擡頭，並在日本政界人物中以一種略經變化但內核實質具有很強延續性的方式重新冒頭。
靖國神社外為軍國主義招魂的日本右翼分子
現在的實力對比已經今非昔比，但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要去研究日本現象時，需要關注這種思想、行為模式、價值乃至資料和知識的系統性傳承。
這對中國的能力建設提出了很高要求，尤其是研究能力建設。對日本的研究不能停留在比較膚淺和表層的態勢，而需要構建更強的延續性，突破既有研究框架和知識體系的約束，展開更有深度的研究。
千萬不要誤會——這種研究不是被污名化的所謂“傳遞仇恨”、“煽動仇恨”或“仇恨教育”。這種研究幫助我們更好地構建對日本行為模式、深層動機和邏輯的系統性全面理解，而這對於構建未來更加健康、良性的中日關系是非常必要的。
不認識到這一點，或者說忽略了這一點，中日關系始終會暴露在一個風險敞口中——那些陰魂不散並延續至今的、逃脫了懲戒的軍國主義戰爭罪犯後代的思想流毒和實體遺產，都會為中日關系的發展乃至地區的和平穩定、世界的和平穩定注入更多不確定性。這是需要排雷的，但也是一個更加艱巨的過程。
同時當然可以樂觀地講，在中國實現自身實力持續不斷提升的過程中，我們這種持續增長的有效實力為我們更全面認識這些東西提供了有效契機。
但光有客觀硬實力是不夠的。我們需要更多的認知框架、更有效的獨立思想和認知、更加全面系統的民眾在認知和理念層面的覺醒，然後推動我們用各種更豐富的形式把這件事情做好——不僅僅甚至主要不是在政策和戰略層面，而是在文化、影視等作品層面，幫助我們去構建和完善這樣的認知。
最後想說的是，731是一個讓人非常沈重的命題。但我們需要做的，是以一種更具現代可接受性的形式呈現在人們面前，告訴我們這些事情是在中國大地上真實發生過的；告訴我們這些戰爭罪犯當時在中國制造了多少恐怖的罪行；讓人們理解，就是因為中國實力的孱弱和國際體系的現實，這些問題並沒有得到有效的清算和對待。
也因此讓我們更加明晰：今天我們要去建設一個強大國家是為了什麽？是為了讓這種悲劇不再重演；是用我們自己的實力、用更有效、更創新的方式讓這些罪行公諸於世，至少在認知和觀念層面得到有效正確的對待和清算。幫助世界構建對反法西斯戰爭歷史的正確認識，有效對沖日本在美國縱容和默許下對歷史事實的取消、否認和扭曲。
這是我們的責任，也是我們糾正日本這個國家沿著錯誤道路持續發展下去所應有的責任。因為歷史會告訴我們：如果你放著他朝這個方向下去，歷史上很多曾經出現過的悲劇會以不同的形式重覆出現——因為這幫人的後代、當初推動他們做出這些罪行的思想、他們留下的遺產，甚至可能到現在還在某些地方穩定地發揮作用。
這是我們中國人所承擔的一個非常特殊的歷史使命。
那段歷史靜靜地呆在那里。就像大家說的，“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很多人都熟悉這句話是怎麽回事。那段歷史在當代的意涵，隨著我們自身實力的變化、我們對國際體系影響能力的提升，正在發生越來越重要的變化。
．沈逸
復旦大學國際政治系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