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三虎 (中國太原 山西大學)

現在各行業都在談論ChatGPT、DeepSeek。在一般公眾眼里,它們就是AI(人工智能)的代名詞。其神奇之處在於,你可以在計算機上下指令,它們根據你的指令幫你寫文章、做詩,等等。這叫生成式AI。它與判別式AI不同。後者主要是分類和預測,前者則通過大規模文本數據訓練和學習生成高質量的自然語言文本,大有逼近人類智能之勢。它一經出世,便受到各行各業追捧,同時引發人們重新審視人類意識的起源問題,也觸及無神論與有神論之爭。
無神論者認為,如果能在矽基物質中造出人工的靈魂,人的靈魂的來源只能由達爾文(Charles Robert Darwin,1809—1882)的自然選擇理論來解釋,關於上帝存在與否的數百年爭論也就終結了[1]。但是,有神論者認為,即使創造出人工的超人智能,那也只是神照著自己的形象造出人,人照著自己的形象再造出智能而已[2][3]。無神論者和有神論者似乎都相信己方大獲全勝,AI終結了有神與無神之爭,但事實上AI非但沒有終結有神與無神之爭,反而進一步激活了這個古老的爭論。
一、AI實體:神的形象再造還是人的“無機身體”
有神論者的一種見解是,AI的理性進化遲早“超越”人類的生命進化[4]。也就是說,人的理性是與神的形象對應的實體,而AI是從人的理性推出的邏輯符號系統也即編程和數據輸入,因此理性是脫離物理世界的智能實體。這就印證了更高的智能不過是神造人的設計邏輯,進而可以把AI看作神的形象的實體再造,接下來人們要做的只是為“神的形象”提供一種笛卡爾(René Descartes,1596—1650)式的“我思故我在”的論證。
但是,我們可以從無神論出發論證說,生成式AI能夠生成文字、藝術甚至代碼,這恰恰表明有神論所謂的“創世”可以通過算法和數據處理實現,無需依賴超自然的“神性”解釋。有神論常用宇宙和生命的精密設計證明神的存在,但生成式AI的能力表明,無意識的智能也能產生高度有序的物質形態和算法系統。
人類具有雙重屬性,即受動性和能動性。對於無神論而言,人類具有受動性,不是“全能的神”,而是要依賴自然而生存,依賴物質條件而生活。另一方面,人類又依其能動屬性,持續地按照自己的生存尺度、盈利模式和美學規律創造新的世界。AI是人類的本質的實現,是物質的結果,是一種社會存在。與動物僅僅接受自然饋贈不同,人類可以創造自己的“無機的身體”[5]。AI也只是人的“無機的身體”。這個無機身體是物質性的,人類從中看到的是自己的形象,而不是神的形象。AI只能是人的形象再造,而不是神的形象再造。
二、AI功能:神的世俗代理還是人的腦力的延伸
當作為人的“無機身體”的生成式AI能自主構建語義網絡時,是否意味著湧現出新的認識論主體?依照有神論解釋,AI算法雖是人的創造物,但它作為獨立運行的程序是抽象的“通用邏輯”,其創造性內容的輸出與生成力量是人類智能無法比擬的,能夠超越時空,成為類神的“第二造物主”[6]。這種解釋,實際上把人創造的模仿人類智能的算法看作神的世俗代理。
在無神論者看來,既然生成式AI表現出類人意識,那就可以證明意識僅是覆雜系統(如大腦神經活動)的產物,人類是神的特殊創造的說法也就不攻自破了。AI作為類人意識,即使出現超個人的意識力量,也不能否認人的集體性存在。在我看來,理解生成式AI的功能,必須要立足“人是人的最高本質”[7]這個理論立足點。任何發達的機器,都是“用自己的工具來完成過去工人用類似的工具所完成的那些操作”[8]。AI與傳統機器都是人的“無機身體”,區別在於後者是人的肢體的延伸,前者是人的大腦的延伸。工具機直觀上容易理解。歷史上無法直觀的計算方法、科學理念等經常被認為是一種神秘的力量。巴貝奇(Charles Babbage,1791—1871)相信自己設想的差分機的計算結果對應於布爾(George Boole,1815—1864)的思維定律,麥克斯韋(James Clerk Maxwell,1831—1879)認為自己建立的電磁學方程證實了神秘的“以太”的存在,維納(Norbert Wiener,1894—1964)把人類制造的計算機想象成為用矽覆制神的創造的瀆神行為。今天,AI算法也被認為是一種神秘的存在了。但是,在功能執行上,在AI體系中執行的是人的腦力勞動,是人類智能嵌入矽基物質的存在物,不是“神的世俗代理”。
工業時代的機器體系,由自動原動機推動,被稱為“大自動機”[9]。用瑪麗•雪萊(Mary Shelley,1797—1851)的話說,就是“強大的機械作用下”的令人生畏的“醜八怪”[10]。這看起來更像是今天的機器人。不過,即使是智能機器人也還不能脫離設計者對它的學習訓練。2025年春晚爆火的宇樹人形機器人,跟著舞蹈演員一起扭秧歌,源於強化式學習+自主導航。追求強AI或超人智能,意在捕捉全部人類智能。就無神論者而言,對這種努力,用不著把它想象為“神的世俗代理”,更不必把它看作“第二造物主”或超人的“通用邏輯”存在。
三、AI異化:神聖的力量歸屬還是資本的邏輯使然
AI算法是人的腦力勞動的解放的必要條件,但絕不是充分條件。巨大的生產力發展,以犧牲人的身體和心智為代價,即“異化”。人的勞動產品、活動不屬於自己,又屬於誰呢?無神論者認為,不屬於自然界,也不屬於神。古代的各種神殿制造活動,確是為了供奉神的,如寺廟、法珠、轉輪等都是為祈禱而制造的。但是,神從來不單獨是產品的主人。人越是通過自己的創造延伸自己的腦力勞動,神的奇跡就越是由於AI的奇跡而變成多余。AI產權歸屬,體現為真相與虛假、有益與傷害、公平與偏見、正義與邪惡的價值沖突的那個異己的存在物,不是神,也不是AI本身,只能是人本身。
AI的異化力量不是來自神,它延續了自動機器概念中勞動工具的本質屬性與資本批判邏輯,但在技術形態和異化形式上呈現出顯著叠代。通過平台經濟、零工勞動等新形式,算法以更隱蔽的方式實現對勞動的控制。傳統機器與工人在某種意義上構成人機對立,AI算法則通過數據監控和預測形成算法霸權。外賣騎手會被算法支配,網約車會被打車平台控制,等等。機器是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AI算法雖能部分地替代覆雜勞動,但其價值仍源於研發人員的腦力勞動積累。AI可能加劇異化的發展過程,但這種異化是資本的邏輯使然。
四、AI前景:世界的附魅還是人的自由全面發展
面對AI的快速發展,人們對未來社會變化做出各種預測。在有神論者看來,AI的自然語言輔助,可能會導致“世界的附魅”[11]。末世論者則以“神的王國”隱喻虛擬王國,設想一種“離身的虛擬世界”,棲居其中的人類把意識嵌入機器“通過無限覆制實現永生”[12]。
對於無神論者而言,把理想的社會設想為神的王國是一種幻覺,未來的社會應該是一種超越必然王國的自由王國——人類共同體把“作為目的本身的人類能力的發展”“置於他們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讓它作為盲目的力量來統治自己”[13]。AI引發的生產方式變革,能夠加速縮短必然王國與自由王國之間的距離。隨著技術叠代,借助AI或超AI組成的機器人聯合體可以承擔物質生產職能,人類自身則可以真正從異化勞動中獲得全面解放。AI將在這一過程中突出人的最高價值存在,極大發揮物質變換的功能和作用,而不是導致附魅的世界。
無論如何,人類在創造智能體的過程中,不自覺地覆現了自身對終極存在的困惑。生成式AI作為技術,其本質絕非僅限於技術本身。當我們用以AI為代表的新質生產力關照人類未來前景時,必須要以“人是人的最高本質”為原則推進新型生產關系變革,由此完成從“機器是人的延伸”到“人是機器的目的”的歷史轉變。
引證文獻
[1] Kate Levchuk. AI Vs. God: Who Stays And Who Leaves. Forbes, August 5, 2018.
[2] Noreen Herzfeld. Creating in Our Own Image: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nd the Image of God. Zygon, Vol. 37, No. 2, 2002, pp. 303-316.
[3] Kristen N. Davis. Does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Lead to Atheism: Exploring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through a Thomistic Philosophy of Mind. PhD diss., Southern Evangelical Seminary, 2023. https://www.doubtlessfaith.com/wp-content/uploads/2023/04/Davis-Kristen-Does-Artificial-Intelligence-Lead-to-Atheism-signed.pdf.
[4] Max More. True Transhumanism: A Reply to Don Ihde. In Gregory R. Hansell and William Grassie(eds.). H±: Transhumanism and Its Critics. San Francisco, California: Metanexus Institute, p. 137.
[5] 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61頁。
[6] Steve Fuller. The Computer’s Hidden Theology and Its Prospects for a Postdigital Humanity. In M. Savin-Baden(ed.). Postdigital Humans. Cham, Switzerland: Springer, 2021, pp. 146, 148.
[7] 馬克思,“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18頁。
[8] 馬克思,“機器和大工業”,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29—430頁。
[9] 馬克思,“機器和大工業”,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37—438頁。
[10] 瑪麗∙雪萊,《弗蘭肯斯坦》,劉新民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年,第6頁。
[11] Mohammad Yaqub Chaudhary. Augmented Reality,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nd the Re-enchantment of the World. Zygon, vol. 54, No. 2, 2019, p. 454.
[12] Robert M. Geraci. Apocalyptic AI: Religion and the Promise of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Religion, Vol. 76, No. 1, 2008, pp. 138-166.
[13] 馬克思,“三位一體的公式”(第48章),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28—929頁。
原載:加拿大《華僑時報》2025年7月4日第18版“新視界”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