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畫家沈平筆下的大牌檔。
我居住在香港五十二年,如果要列舉我最有感情的事物,非大牌檔莫屬。我與大牌檔的「不了情」故事,也算香港故事的一首小小插曲吧。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期,我們幾乎赤手空拳,踏入香港之地。那時我租了九龍佐敦道一個不到十平方米的小房間,作為夫婦倆的棲身之所。因為「有孩免問」「不可煮炊」的嚴苛租約限制,我們不敢有自己的子女。那時,學歷不獲承認,為了先立足,我們倆豁出去,妻子先後做了電子裝配工、製衣廠裁剪等工作,我則先後當過印染、苦力、打蠟、清潔、書店推銷、書籍推廣撰寫等等。後來,我們和幾個朋友共同租下土瓜灣一個單位,一對小子女也在這段時間出世。隨着孩子的長大、物價的飛漲、開支的猛增,妻子在家照顧兒女,我成了一家支柱。微薄的月薪已經入不敷出;打兩份工又不現實,那會變成打工機器,根本無法兼顧家庭;業餘投稿「賣文」成了我唯一的選擇。
那時,我幾乎買遍港九的所有主要報紙,「研究」副刊的題材,以及有沒有供自由投稿的欄目,然後將文章撒漁網般投出去。白天朝九晚五上班,在這時段寫當然不行;在家寫,子女尚幼,無法專心。於是我想到了一個辦法,利用三段時間寫,即早晨提早一小時上班,跑到速食餐廳寫;中午利用休息、吃飯的一個小時,跑到附近小巷的大牌檔寫;下班時分,當人們在車站大排長龍等巴士回家時,我再次跑到速食餐廳寫。在上班下班兩個時段,只需買一杯咖啡或奶茶就行了,晚飯回家和家人一起吃。這裏要特別提及的是中午,我好幾年都跑到大牌檔寫稿。那種大牌檔規模比較小,只供應簡餐,如奶茶、咖啡、魚蛋麵、三文治之類。當時中環的速食餐廳、酒樓和食肆有限,一些在寫字樓辦事的職員只好退而求其次,在這類露天大牌檔稍微填填肚腹,再應付下午的工作。
在時間和空間的夾縫裏寫稿的日子維繫了十幾年,那些在報紙發表的剪報挑選好的結集成書多種,以致別人誤會我是專業作家。八十年代中期我受邀到馬來西亞吉隆坡演講,將「三段論」的故事作為曾經拚搏的例子講述,文友聽後覺得新鮮,頗受鼓舞,說罕見業餘作者那樣拚。但這也是特殊時期的舉措,後來創業了,生活穩定了,這樣在旮旯時間努力賺稿費的歲月也就不再。
我一直記住在中環小巷的大牌檔「爬格子」歲月,也很懷念。九十年代至千禧年,隨着地鐵的出現和城市的發展,我多次到中環,尋覓當年經常光顧的寫稿的大牌檔,已然不復存在。嶄新的大廈林立,有的舊樓消失了,當年讓簡易大牌檔生存的小巷也不見蹤影,也許早就變成新建築裏的一條通道吧。我站在舊日的小巷口、而今變成摩天巨廈的大牌檔原址發呆,彷彿還看到那個擠在四五個白領圍坐着喝奶茶的桌上疾筆「爬格子」的我的幻影,一瞬間恍若心有所失。
當然,這類大牌檔只是賣些簡單的早餐和午餐,多數在非住宅區營生。嚴格意義的大牌檔卻是規模大多了。七十年代到處可見,佐敦、廟街、油麻地、紅磡、新界,甚至中上環都存在,成為香港一大特色。我們出版過一位作者寫的《大牌檔.當舖.涼茶舖》,當時我們還請教過她,到底是「大排檔」還是「大牌檔」?她的意見是兩者皆可,但寫成「大牌檔」比較有根據。當年營業者申請牌照,分大牌和小牌兩種,大牌經營的食物品種可以多些,小牌少些。
大牌檔的存在,可以說是香港市民的一種集體回憶,它如今式微,頗為可惜。在我看來,像老街、老舖這類舊日的城市印記,若有方法讓其原汁原味保留,可以使旅遊業增加更多新舊對比的魅力和人情味。簡陋的木桌椅,有蓋帳篷擺到露天空地、巨型電風扇立於一側,一兩個廚師站在爐灶邊熱火朝天地炒菜炒河粉,顛鍋時將食物拋在半空,熊熊大火中若隱若現,這樣的廚藝秀對食客來說還是蠻有看頭的。大牌檔的食客不分階層,地盤工、西裝白領等三三兩兩入座,一杯冰鎮咖啡一碟星洲炒米,交換投注馬場或買賣股經的心得。
馬來西亞的大城小鎮很多「糕丕店」(咖啡店)保持着昔日的飲食特色;澳門也還有許多逾半世紀以前的「士多」(或稱雜貨店),香港的茶餐廳和冰室不少,但有的味道卻不如從前……我非常懷念香港大牌、小牌的大牌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