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左)蝽象,俗稱「臭大姐」。\資料圖片;(右)瓢蟲被稱為「花大姐」。
驚蟄過後,蟲豸逢春,蠢蠢欲動。
與學生閒聊,說到各自最害怕的事物。有人說怕戰爭,有的怕龍捲風,還有幾個說「怕媽媽」……輪到我,毫不猶豫:「Stink bug.」此蟲漢語學名蝽象,在北京俗稱「臭大姐」,受驚輒放出令人恐怖的臭氣。六歲那年,登上北京西山香爐峰,忽見大群褐色臭大姐,密密麻麻烏烏糟糟嚶嚶嗡嗡從天而降。大約時值其孵化季,一夜春風,同時飛出,好像希區柯克的恐怖電影《鳥》,無數隻鳥黑壓壓盤旋而下。從此我一見臭大姐就魂飛魄散,對牠的氣味更是神經過敏,聞風而逃。
最近十來年,不分冬夏,臭大姐經常光顧我家。我不敢靠近,嘗試用高壓噴霧瓶裝消毒水遠距離攻擊,結果濃郁氤氳,又被薰陶數日。我一度懷疑家中窗戶或煙囱有縫隙,讓蟲豸鑽了空子。但是這煙囱既不漏雨也不漏金銀財寶,偏偏漏下臭大姐,實在莫名其妙。曾於家中見一碧綠盾形昆蟲,不假思索用拖鞋去拍,結果餘味繞樑,三日不絕。查資料方知,這貨形形色色,共有約五千種。綠色的北美特產,褐色的源於亞洲,上世紀末首次出現於美國,也許是藏在貨櫃或旅客行李中暗渡陳倉,近十年數量暴增,以吸食植物汁液為生,屬於抗農藥能力較強的害蟲。還有一種曬乾後可入藥,中醫稱「九香蟲」。《笑傲江湖》裏,藍鳳凰的五毒教善於使瘴、蠱、毒,後因「毒」字不雅,改稱五仙教。名香實臭,反毒為仙,漢語雅稱博大精深。
臭大姐食人蔬果,飛入人家,其實並無破壞或恐嚇的意圖,只是如細菌或較高等的哺乳動物一樣,終日忙於飲食而已。昆蟲的神經系統比較原始,通常認為牠們不會思考,亦無喜怒哀懼等情感,其看似趨利避害的動作實乃神經的簡單反應。美國醫生、科普作家Lewis Thomas曾寫道,一隻螞蟻就是「一段長着腿的神經節」,像一個編好程序的小機器,「製作精巧卻魔魔道道」。然而,人類發明農藥對付害蟲,蟲豸卻很快發展出抗藥性,最後受殺蟲劑荼毒的反而是人類自己,怎能不對這些小機器心懷畏懼?
春日無俚,試考其名。北京話俗稱「臭大姐」,顯然與女性相關,芳名不知拜誰所賜?純屬巧合,法語「臭大姐」(punaise)為陰性名詞,所以在語法意義上,即使是雄性臭大姐(或許應稱之「臭大哥」或「臭大叔」),人稱代詞也必須用「她」或「她們」(elle, elles)。很常見的小紅蛺蝶,英語俗稱Painted Lady,也與女性有關,其法語名Belle-Dame(美女)亦是陰性名詞,所以雄紅蛺蝶在法語裏也是「她」。
瓢蟲也遭遇了這種不分雌雄的命名方式。北京一些地區稱瓢蟲為「花大姐」,美國英語、英國英語分別稱之ladybug和ladybird,日語漢字「瓢蟲」(tentōmushi)亦寫作「紅娘」(意為紅色少女,不是《西廂記》裏的那位),法語「瓢蟲」(coccinelle)也是陰性名詞,源自拉丁語「猩紅色」(coccinus)。上述種種名稱當然都沒有考慮過雄性昆蟲的心情。為何瓢蟲的英語名中有「lady」?據說古時不列顛農民見瓢蟲紅彤彤的,彷彿聖母瑪利亞在繪畫中常穿的紅衣,遂膜拜之。瓢蟲也很給面子,飽餐害蟲,所以農民昵稱為「Our Lady’s Bird」(聖母之鳥)。瓢蟲我不怕。若在室內見到受困瓢蟲,會用硬紙一枚將之攜至戶外,近似古人「剔開紅焰救飛蛾」。輕輕一吹,小東西就優雅地鼓起兩朵紅色鞘翅,騰空而去。
昆蟲的祖先約四億年前離海登陸,與陸生植物一同進化,如今千姿百態,無處不棲,從進化角度看,牠們是地球上最成功的物種。臭大姐之類昆蟲和人類雖形貌迥異,其實二者體內控制胚胎發育的基因(工具箱基因)極為相似。譬如若干個控制心臟形成的基因,以及一組決定眼睛在何處形成的基因,昆蟲與脊椎動物是完全相同的。這些基因遺傳自所有兩側對稱動物的共同祖先,甚至可以追溯更遠。牠們穿過漫長的時間隧道,經過成千上萬物種的身體,至今仍孜孜矻矻,在細胞深處重複着編碼解碼的任務。想來噁心,但有分子生物學為證,我最怕的蟲子確實是我的遠房表親,而且一表就是五六億年。
無聊時,我會捉弄家中的貓。若貓大如虎,我可能就不敢過於放肆。假如昆蟲的體型再大一些,大如鴿、鷹乃至越野車、直升機,單飛、群聚、盤旋、掘地、爬行、啃樹、吸血,會不會成為人類不分晝夜的噩夢?不少科幻小說、恐怖電影就以此為題材。達爾文也在《The Descent of Man》中提到一種大甲蟲:「試想,一隻雄性兜蟲(chalcosoma),身着磨拭光潔的青銅色鎧甲,頭頂龐大而複雜的角。將之放大到一匹馬或一隻狗的身材,牠會是世界上最威風的動物之一。」設若臭大姐膨脹數千倍,黑壓壓如坦克呼嘯爬來,忽然騰空,突然俯衝,噴射強大生化武器,香風十里,烏煙瘴氣,那就不戰而屈人之兵了。
其實小小一隻,就足以把我嚇得丟盔棄甲。五千餘種,在我眼中毫無分別。我一看到就心跳加速,聞風而逃,等待英雄救美。